“四平居士”的精神境界
孔凡礼并没有高于常人的智商。他曾说:“余计个人青年时智商约为中等之下,中年时可达中等,然略偏下,今早逾古稀,与同龄人相比,约为中略偏上,尚不及中上。”他之所以能著书立说、多有创见,实是因为有超人的勤奋。
孔凡礼1998年大病以前,中华书局邀请他点校整理洪迈的《容斋随笔》。经两次大手术,出院后不久,中华书局又重申前约。这年冬天,刚刚出院的75岁老人冒着寒风,从北京远郊大兴农村到北京图书馆善本部以及北大图书馆、中科院图书馆去查校《容斋随笔》善本。从大兴村舍到大兴黄村901路车站,要走四十分钟。乘901路公交车到六里桥北里下车,爬上几十层的水泥砖梯,直奔北京西站,换乘302路公交车到达北京图书馆。早晨六点不到就起来,九点半才能到北图。在善本室看书、看胶卷约三小时,然后到北图读者餐厅吃点饭,找个地方闭目养一会神,再往回赶,到家往往是满天星斗。不说看书,仅来回路上六七个小时的颠簸就需消耗巨大精力。这样,经过半年多的苦斗,他终于理清了《容斋随笔》版本的头绪,并有一些重要发现。此书已于2005年底问世。有人说这哪叫勤奋,这叫拼命啊!
这位高龄的拼命三郎,几乎无暇享受人生。他数十年如一日,身穿粗布衣,出入大小图书馆,串巡远近旧书摊。传说“文革”前他甚至夏顶大草帽,冬穿空心棉袄,腰系草绳去图书馆博览群书。有年中秋节,黄山书社某编辑登门拜访,见到的是这样一幕:“洗得发灰的蓝布中山服罩褂,领口已经破了,衬褂是洗毛了的白老布,衣领上缀着厚厚的补丁。当我站在敞开的门前时,他正佝偻着高大的身躯,‘咝咝咝’地喝着稀饭,桌上是一摞翻开的书稿,旁边是一碟不知名的咸菜。我的天,今天是中秋节了,现在正是月圆之夜!”但他待人却极其慷慨,动辄给家乡的图书馆捐赠价值千元的图书。他每有新著,都不惜工本地送给四方学人。他晚年破例应聘为家乡唯一的高校、母校安庆师院古籍所的客座教授,不但坚决不收讲课酬劳,还自费买了二十四史等典籍奉送古籍所。
孔凡礼自奉甚薄,内心世界却极为丰富。他有《漫笔》诗云:
默数南来北往车,林阴道上步舒徐。
漫言粗服田间叟,胸中东坡百卷书。
总结自己数十年的治学道路,孔凡礼的心态一直很平静。他在一封长信的末尾说:
“几十年中,我先住在‘东倒西歪’的两间东屋,后来又住进‘骄阳飞汗雨’的斗室,然后又住进荒鸡夜唱的村舍。在这样的环境中,我出版了四十种书,发表了三百篇文章,还有一部存稿,字数共约在一千三百万……人们亲手把教授的桂冠要戴在我头上,我婉谢了;有人要给我房子,我婉谢了;我过着45年的单身生活,为了弘扬中华优秀文化,我献出了一切。我鞠躬尽瘁,问心无愧……”
其实孔凡礼并非没有“加冕”的机会,而他却一再选择了放弃。1963年,他为了专心治学而停薪留职,钻进图书馆度过了近十年穷困却充实的生活;1979年11月,在“文革”以来十几年间全国首次提工资、评职称的前夕,孔凡礼考虑自己年近花甲,教学、研究难以两全,毅然提前退休;就在他退休前夕,中华书局请孔凡礼正式调入当编辑;1982年时任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组长的李一氓,诚邀他到国务院“古籍办”工作;1983年2月,安徽阜阳师院拟聘他为客座教授……他或因编务、公务与古籍整理难以兼顾,或因离京太远耗不起而一一婉辞,一次次与编审或教授头衔擦肩而过。
对于孔凡礼种种出人意料的选择,有人说“迂”,有人说“痴”。不过,也有知己者说,“迂”也是一种境界,一种痴迷忘我的境界。
当问及孔凡礼治学中最遗憾的事时,他说,我多次幻想拥有一间窗明几净的书房,两侧排列着书柜,按经史子集分开,我徜徉其中。如果具备此条件,我的成果可能还要多一些。“我现在要是只有68岁,那该多好啊!”